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南雲晴矢開車彎入了山,崎嶇的柏油路與黑夜的朦朧,弄得他頭昏眼花。
現在是晚上7點,一個屬於歸客的時段,廣播電台的主播準備了鄉愁,在天空播放。
晴矢聽著,哭著。
他駕駛在曾經熟悉的路段,卻在20年後陌生了起來,可能山區是潮濕的天氣,沖散了些回憶。
小時候,他會在距離這不遠的大庭園裡,穿著破洞的布鞋,連踩擠個水窪。
但現在,他已無暇為這種幼稚排出時間,或許那些只存在幼時的泥巴坑早已嫌他的軀體太大。
小小的水坑再也容不下晴矢,飄渺的故鄉也是。
於是他只能,一邊聽著思鄉的曲,思鄉,只是他始終不太清楚,那個被稱作故鄉的地方,到底是不是他的歸屬。
或許,那充其量不過是個避難所,而他傻的把它當成了家。
他走著夜路,帶著酒氣,犯了法,千里迢迢從霓虹燈的發源處來到了好久不見的公車亭。
他向外頭瞄了幾眼,停車,然後熄火。
公車站牌依然陳舊,被颱風吹得歪了,在呼嘯而過的風聲裡搖搖晃晃,連同他脆弱的記憶一起。
他一把扶正了鐵杆,發現它生鏽的厲害,像是這幾個年頭,都不曾有人在這站停下,或是上車。
被遺忘在半山腰的車牌,就像是被遺忘的南雲晴矢。
他甚至還記得他被初戀情人狠狠遺忘的那天,於是他在夜色的遮蔽下,偷偷的和它說。
「如果你斷了,我在陽光育幼院的人生就會斷。」
他不曉得為什麼要這樣作死自己,或許這只是成年人的無聊勇氣。
「所以,要加油。」他彷彿對著自己說的一樣,「就算沒升上課長,也要活下去。」
他抹乾了眼眶殘餘的淚滴,遠望了山路的盡頭,卻發現視線碰了壁,於是他往上看。
山頂的小屋依舊燈火通明,和他最初來到那的意境一樣,也和離開的那天一樣。
他才赫然發現,他自始至終,都不屬於這裡,只有他遺忘的青春在這裡留下。
他再度啟程,繼續在漆黑的歸途裡搜索。
開了車窗,讓風能灌進他小小的世界,吹散他過久沒剪的髮,成為貨真價實的鬱金香。
不知不覺,在月色的麻痺下抵達了目的地。他緊揪住麻痺的心扉。
記憶中的小平房其實比現在看來要舊上很多,他還記得曾經把足球踢到屋頂上,把屋上的磚瓦弄破。
一片掉落的紅瓦,就相當於育幼院老師一個全力的竹掃把揮擊,想起來就覺得雞皮疙瘩。
但那又怎樣,他已經麻痺了。
於是他跌跌撞撞的從單行道上回頭。穿越了擁擠的辦公桌,數不清的大學妹子、成堆的高中課本,最後停駐在他自認為的故鄉。
他還是回來了,幸好,撞得頭破血流也算是值回了票價。
「晴矢?」
瞳子側身出現門邊,看著南雲晴矢。
兩個人你看我,我看你,沒有相視的笑,多的只有緬懷。
也許是想念過去的小毛頭,又或是懷念瞳子的叨叨絮絮,但那又怎樣,他們依舊沒有笑容。
歷經世故的大人,擅於隱藏自己的情,也擅長心照不宣,彼此都發覺的思念,卻沒有人先開口。
「好久不見。」
「要進來坐嗎?」
「嗯。」
他依然戰戰兢兢的走,走著,他以為遙遠的故鄉路只剩下十公尺,但還是好遠。
他撥開山區的風,撥開了阻擋視線的髮,為的只是想把這段路走得輕鬆點。
他早已把一身包袱拋向空中,任由它與電台的音樂一同旋繞,是的,走得輕鬆點。
「喜歡喝茶嗎?喝咖啡?」
「茶吧。」晴矢回答。
瞳子打開流理台上方的櫥櫃翻找,翻得沉重的木頭味撒滿了整屋。
晴矢揉了揉自己過敏的鼻,然而茶包依然沒有下落。
就像是那個狠心遺忘自己,狠心下落不明的初戀情人。
「抱歉,柳橙汁可以嗎?」
他點點頭。
瞳子從冰箱裡,將本為孩子們準備的柳丁汁取出來,倒入丟棄式紙杯送上。
屬於自己的馬克杯早就不在了,但那又怎樣。
他接過,嘴裡說了聲謝謝。
兩人,待在只有兩個人小空間裡閒得發慌;兩人,兩個人低頭不語。
好不容易回來的家,不需要一字說明,只需要待著,存在就是最好的證明。
時間會印刷一切,或許哪天成了一本書,或許哪天大賣,或許哪天,他的故事會變得值錢。
但那又怎樣,那也不過是或許。
南雲晴矢什麼都不知道,只知道,他總算回到了難得的避風港。
他們總算聊了起來,只不過很瑣碎。
關心工作,關心無關痛癢的事,關心夥伴們的近況,但聽來聽去,都只像是別人的事。
基山廣成立了自己的小公司,當起了小老闆,做起了小生意,甚至請了不少育幼院的同儕當員工。
砂木沼老大在大阪開了家拳館,把他高中社團發展成職業,最後發揚光大。
綠川在個大企業當個普通的職員,交了個普通的女友,打算生個普通的小孩過著普通生活。
他與瞳子像是FBI,做在不知名的咖啡館交換情報,彙整成標單,再隨口脫出。
他將大夥的資訊用蘇聯記憶法快速存取,卻發現少了最重要的關鍵──情報來源。
於是他很快的發現了,他們相談釐整的這些,也不過是聽說。
聽說誰,在什麼地方幹了什麼。口述的事跡輾轉過幾寸光陰,最後落到了他倆手上。
真實與虛假混雜,再也挑不清。
晴矢於是想起了後山那條污濁的小溪,他隨手捧起,卻分不清楚是水是沙,只是這麼朝著那冷若冰霜的面孔潑去。
就像他無法分辨,那個冷若冰霜的初戀情人,是故意遺忘他了,還是被動的下落不明。
他伸手握住柔軟的杯壁,看著裡頭的橙汁隨著擠壓而流動,卻不打算喝。
瞳子略帶成熟的鏡框滑下,落在視線裡的他看來失魂落魄,但她無從關心。
老花席捲的視力令她感到措手不及,她揉揉眼,將視線中的孩子仔細的瞧了一遍。
「想說點什麼嗎?」
她早已發覺他的哀愁,於是委婉的問起。
「我覺得我很沒用。」
「沒用有很多定義。」
晴矢嘆了口氣,「我覺得,我的人生很沒有意義,或許我的出生就是錯的。」
「別那麼說。」她帶點嚴厲的樣子回應。
瞳子拿下眼鏡,在鏡面的部份以衣角擦拭,像是要抹去晴矢的模糊。
他模糊的定義,模糊的成長歲月,連同灰塵一併出走,之後將會是更清晰的他。
更清晰的過著他模糊的人生,一切都會越來越好。她在心裡祈禱。
於是,一切回歸原點,包涵她淺色的鏡框。
「怎麼了?」
「我大概找了個爛工作。」晴矢道,喝了口柳橙,「不管我怎麼努力,我還是在原點。」
在原點,像現在這樣。
繞了那麼一大圈,他最終回到了他有記憶以來最美好的地方,原點──陽光育幼院。
「這不是原點,育幼院每年送走好多孩子,每個孩子都成了獨立又負責的大人。」
他看著她,忍不住鼻酸。
「這不是原點,對你來說,應該是個新的開始才對。」
瞳子的笑容如淺黃色的上弦月,印在南雲晴矢的天空中微笑。
她笑了,溫柔的像是清風,可是晴矢的夜裡卻掛著驟雨,嗚嗚的哭出聲。
「歡迎回家,晴矢。」
他還是忍不住,說要借個廁所。
但是鬼都曉得,他其實是忍不住哭,忍不住鄉愁。
雙眼無神的他,與雙眼無神的他四目相對,金燦的瞳孔哪一天會失去光采,這似乎來得太早。
他無力的撐著洗手臺,浸泡在苦酒的袖口擦拭眼角,卻惹出嗆辣。
他便越哭越兇,越哭越寂寞。
這個家,從好多人變成他一個,而大概再幾個小時之後,就只剩下瞳子。
沒有人會再守護這個地方,只有越漸年邁的老師留下,大家都展翅高飛了,遠走。
他也走了,卻在後悔的時候轉了身,他好想任性的說想在這裡停留,可時間不會。
他再也回不去那些天真爛漫的歲月,但那又怎樣。
他早就回來了,不只心,如今身也回來了,寂寞的一個人回來,那也不會怎樣。
水龍頭滴著水,好像是壞了,漏著水,打在不再潔白的陶瓷上。
晴矢使勁想要關掉,卻發現不管怎麼轉,它還是怎麼滴。
他顯的疲累,揉揉眼袋,早已受夠了鏡前這個頹廢窩囊的醉人。
於是毅然決然的轉身,說穿了是在逃避。
「還好嗎?」
他點點頭,裝作腸胃不適。
「想看看孩子們嗎?」
他搖頭,嘴裡又塞了口果汁。
找話題聊並不是那麼容易,即使曾相處過很久。
瞳子的眼神裡不是憐憫,而是心疼,這些他都看在眼裡,卻捨不得說夠了。
「想吃點胃藥嗎?」
他搖了搖頭,這次面帶苦笑。
「還是你想聽聽故事?」
他不再搖頭了,晴矢看著他,看著她嘴型吐出的涼野風介。
關於涼野風介的事,他微怔。
就像是聲控密碼,瞳子道出的名字轉成慢板,剛好符合鑰匙孔,他所封閉的情因此一點一點掉落。
彷彿看見了光,天窗的老舊門板像是要砸下來,老骨頭。
機械轉動的聲音,從窗口上掉落的聲音,他的情意像是雷根糖從天空中撒下,充滿著兒時的恬淡。
晴矢無法動彈,他甚至無法彎下腰,撿起他喜愛的草莓口味來吃,他站在成堆回憶當中,每一粒糖果,他都捨不得踩碎。
他看著瞳子,他們又互視,卻空泛的像宇宙,他可能再也回不去年少的炯炯有神、年輕的瞵視昂藏、或是幾分中前的感念。
他如今已無法用那雙眼鏡說話,聽到涼野風介四個字,大概開啟的不只心窗,還有外部的緊急按鈕。
於是警報聲四起,在他不得動彈的靈魂裡閃著紅光。
他失神的瞳孔,望著眼前的過去,他想著,瞳子還是年輕。
他看見了,那雙碧色的眼珠穿越了時空,倒映的不是自己,而是消失已久的初戀情人。
「風介他,不是故意離開的。」
他搖搖頭,晴矢無法控制的甩頭晃腦。
「他從來,都沒有想離開我們。」
她沙啞的聲腺很輕,卻在他的耳裡聽來沉重。
一字一句,一字一句,瞳子說的緩慢,卻不再是聲控開關。
他的心已經千瘡百孔。
晴矢在沒來的及摀起耳朵,就收下了全部,遍體鱗傷的令他難受。
他無力的身攤在椅背,無力的手撐在桌面,彷彿他才是那個病人。
那個病人,那個初戀情人,其實是個病人。
「阿茲海默症,晴矢。那是阿茲海默。」
「不可能。」
瞳子捨不得反駁。
即使他們比誰都明瞭。因為他口中的否定,其實微不足道。
南雲晴矢依舊把自己鎖在半山腰那個候車亭上,他否定著呼嘯而過的巴士,否定自己跌跌撞撞的身影,否定對方一如既往的冷淡。
涼野風介沒有回過頭,即使他一路追到了山下。
從此以後,晴矢總是繞道而行。
但直到今天,他才愚蠢的醒悟了。風給他捎來了訊息,他沒伸手打開,它卻雞婆的為他朗讀出聲。
它說,那個愚笨的鬱金香從來沒有逃離過那份枷鎖,沒有離開過熟悉的站牌。
他被困在裡面,渾渾噩噩的過著他渺小的人生,風說。聽起來像是涼野風介說。
那個叫著鬱金香的口吻簡直一模一樣。
「他離開了,只有我留下,只有我。」
「他不是故意的。」
「那又怎樣,最後還是只有我。」
孤獨的南雲晴矢,徘徊在無人等候的公車站。
孤獨的雨,落在無人來訪的山。
只有他一個人撐起了傘。
他否定著,他對它說,自己不是在等涼野風介回來,但儼然就是個謊。
「他生病之後,就不打算跟你們任何一個說,他說反正說什麼也沒用,但我猜,是因為捨不得。」
「他就是這樣。」
「他說尤其別和你說,說你會生氣,會亂摔東西。」
「他就是這樣,喜歡說人壞話。」
「他說他很喜歡足球,喜歡育幼院的大家,要大家保重。」
「他就是這樣,最後關頭才說真話。」
「他很喜歡你,晴矢,他對你說想忘了你,他說,其實那不是真話。」
「他就是這樣,老是愛撒謊。」
這些並不是道聽塗說,而是瞳子親耳、親口的轉述,來自涼野風介的真心話。
只可惜,聽在南雲晴矢耳裡還是一樣的虛假。
他想,大概只有那條溪的冰涼感觸是真的,跌在柏油路上的痛感是真的。
其他的,只是涼野風介消失後,他被關在站車站裡,度過的假意生活。
他真實的人生很少,其中卻與風介相處得多,只是那個命薄的初戀情人,卻無法有相同的感觸。
他果真被遺忘了,不只他,他們相處的朝朝夕夕,也被他拋棄的一乾二淨。
何其過份。
「他死了嗎?」
「死了,三年前。明明還很年輕。」
「不,夠老了。」
夠老了,對涼野風介脆弱的靈魂來說,32歲已經很老了。
沒有記憶的20年,到底是怎麼活下去的呢?
他想著,多想著卻都是淚,他乾脆停止思考。
只是默默念淚一句,「願安息。」
願安息,請安然留存在我的記憶裡。
夜半,幾個小毛頭迷迷糊糊的醒來撒尿,他們看著南雲晴矢歪過了頭。
「他是誰?」
「你的大前輩。」瞳子回應道。
「看起來很老。」
諷刺的是,35歲的瀟灑成熟,在10歲小孩眼中居然很老。
晴矢沒多說,只是喝光了柳橙汁,吃光瞳子給的解酒蛋白,再度踏上旅途。
只不過,這次是去程,也可能是條不歸路。
他最終,還是在瞳子的微笑下發動了引擎。
晴矢搖下車床,看著她淺淺的、日積月累的皺紋,卻還是覺得年輕。
他擺了擺手,踏上老年的離鄉背井。
一路上的景色沒變,和先前來的景色相同,也和20年前離開的景緻一樣。
可能只有自己變老了,他心想。
便宜的T牌二手車奔馳在無人的道路上,無人的山也很安靜,只有他吵鬧的引擎聲,還有如泰山一般的嘶吼。
他用力的唱著搖滾歌曲,聽起來卻像山歌。這次不是聽廣播,而是聽他買的重金屬樂專輯。
過度的刺激感感化了他的腎上腺素,他被逼出了淚水。
明明笑著,他說要離開地球表面,卻還是停在陸地上;他繼續說要離開地球表面,淚也還掛在臉上。
他路過了站直的公車車牌,卻沒有繞道,也沒停下來,他只是輕輕撇了一眼,就駕著車繼續闖他的人生。
他的鄉愁依然在,但他裝作沒事,裝作腸胃不適。
他一手握著方向盤,一手捧著肚子,安慰自己突然瑟縮的直腸,對它說回去再解放。
他撐著自己腹部的疼痛,撐著愈漸模糊的眼眶,撐著破喉嗓子,他撐著意識,手裡握著不曾鬆開的方向盤。
就這樣,總算輾轉開下了山,開離了家鄉。
他上了高速公路,往自己在城市的暫居處,那才是真正的避難所,後方的才是真正的家。
於是他想起了初戀情人。
或許,涼野風介從來沒有真正忘記,而是真正記得。
20年來,他沒有被遺忘,而是活著。
死了才會被遺忘。於是他下了一個驚天動地的決定。他決定,遺忘冷若冰霜的他。
他相信這麼做對誰都好。安息了,這樣就好。
晴矢隨著旋律填上歌詞,他放聲高歌,車窗早已緊閉。
他像是開著小型KTV,唱著鄉愁。
(完)
久違南涼,看了花甲小說就想寫寫看跟家有關的題材。
想來想去還是南涼最適合,基於我之前虐太多風介,這次決定虐虐晴史。
下一篇大概會是比較歡樂向,我欠南涼太多甜的東西了((很抱歉老是把你們寫慘
這次不補ARES了,因為最近實在沒什麼動力截圖,我家電腦爆掉了,我辛辛苦苦截的GO都不見好痛心喔。
((對我都在看GO
才剛發完小明就發這篇,其實是因為上一篇積在我的手機太久了啊啊啊!
大概有4、5個月了吧((我是不是很過分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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其實這篇比較偏隨筆,寫得我好心痛,因為我一邊聽心痛的歌。
不管怎麼樣,我還是愛南涼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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